图:父亲带孩子在西九龙艺术公园骑行。

 

父亲节与母亲节同为舶来品,氛围相比母亲节,总是存在感甚低,往往不经意间就过去了。父亲与子女在情感上的距离,比拟如水母爱,也好似更远一些。或许,人只有到一定年龄,有了一定的经歷,才能明白父爱有形无声的内敛与深沉。

 

我与父亲之间素来亦是淡淡的,直到八年前他去世,我方觉心痛如刀割,那是一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至亲分裂之痛。他从来不许我骄傲,背地却毫不掩饰我是他的骄傲。他从未说爱,但我深知他爱我和弟弟。他不是山,不是伞,不是大树,仅仅只是我的父亲。

 

后来,在我人生成长路上扮演重要角色的几位引路人,我的中学校长、大学老师、医学教授、专业导师都先后离世。消息传来,我悲伤难忍,怀念不已。他们于我,亦师亦父亦友,是我内心的吶喊,也是命运的转折点。他们为我解惑答疑、强硕翅羽,照亮我追求的远方,指引我离苦得乐,在迷茫中找到希望。我在父亲节写父亲,就不能只写生我养我育我的父亲,还要感念「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」的精神导师们。

 

师父,师与父,就是有相应智慧思想和能力经验的人,把弟子当孩子教导。中国的拜师传统自黄帝问道广成子起,已有四千多年歷史。道家对师无限尊崇,修道者若无师父,等于「无源之水,无木之本」。尤其讲求父母给予人有形之身体,而师父则给了人无形的法身慧命。若遇迷惑处,或自悟,或求于师父,或访道,如此方能精进。师父与弟子因信仰,从素不相识到同舟共济,既是现实中的情分,也是道缘之殊胜。再之后,拜师习俗推广至各行各业,並深受儒家传授学术的规制影响,由孔子收徒施教衍化至今。

 

师父,如严师慈父。人生最奇妙的缘分,大概就是师徒、师生之缘。我在中一时遇到校长郭慎墀,他是欧亚混血儿,在香港长大,粤语流利地道,因鬍鬚特征,被学生们昵称「虾饺佬」。他对我影响至深,是我的人生楷模和指路明灯,以及激发顿悟的原动力。

 

次年圣诞节前日,虾饺佬把我们几个同学分成三组,每组三人,一组一百元,上街派送。我们组穿街过巷搜寻「有需要」的人,三小时下来,三人总是不能统一怎样送钱或送给谁,最后一毛钱都沒送出。

 

午夜前我们回到学校,一组早已返回,另一组迟迟未归。早回的说出校门就遇到一对蜷缩在寒风中的母子,随即便把一百元加个人的十多块及棉袄大衣,全送了出去。

 

我问他们何以选择?他们耸耸肩说,觉得应该这么做就做了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行善不为刻意,只在自然而然。学会「善」,忘却「善」,才是真的「善」。

 

虾饺佬是在让我们亲身体会「要学习」和「要忘掉抹去已学过了的」。学过之后,把所学全忘掉,才能解放自身,将精髓融入自我,内化于心。

 

彼时年幼,我似懂非懂,其后才意会到箇中究竟:混沌时「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」,初悟学习象理;长大了便深入了解内涵「看山不是山,看水不是水」,开始懂得内在意义;再成熟了就要跳出三界十方,释放开怀,彻悟「看山还是山,看水还是水」,寻回逍遥自我。

 

半个世纪以来,我一直朝此努力,重新体会与了解,再学会,再忘掉,才可新生,又做新人!

 

有次中文课结束,我问老师,传统是否为学校精神的重要部分?他反问,「上学是等着长大吗」?我怔愣着,不知此语是笑话还是禅偈。几天后我又去找虾饺佬,他大笑,「学校真是你们长大的地方,长大就要成人,但得思考做个怎样的人?」我若有所思,以前大家讨论的都是长大了要从事哪种职业,工程师、医生、律师等等,却从未琢磨要做什么样的人。

 

我好几周捋不出头绪,直至某天虾饺佬在集会讲话中提到「中国绅士」。我灵光一闪,会后追着他求证,「什么是中国绅士」?他鼓励我自己找找看。

 

抱着这疑团,我思虑了几十年。二○○六年,我回归母校行一典礼致辞,向已退休的虾饺佬报告掩藏心底多年的答案:学校是我家,我在此长大成人,成长为有中国传统德行操守的「人」,成为「中国君子」。

 

中国绅士的外表风度,不仅要有中国君子的道德内涵、品德教养和高风亮节,还要「知者不惑」,以高纬度站得高看得远,知天命才不惑,亦要「仁者不忧」,胸怀古今中外,心存众生万物,何忧之有?更要「勇者不惧」,坐言起行,迈向远方,面对厄运劫难,屈辱困苦,不惧一肩负起所有成败责任!

 

他听罢,笑掷一句,「学校能如此,香港也当如此」!

 

十八岁那年我负笈美国。我们几个留学生在讨论时曾感慨,虾饺佬虽然平常点到即止,但总教导学生找出新起点,要对香港这片土地及生活其上的人与家园,有归属感、认同感,更要有所承担。

 

再后来,我以师做楷,不忘初心,桃李满天下。学生们更是人人成为名师,春晖遍四方。我想,这就是求道路上传承和信仰的力量。

 

时间酿酒,余味成花。这个父亲节,无论父亲和师父们在哪裏,祝你们父亲节快乐!

我亦是父亲。

 

何志平教授   金紫荆勛章